1、一个开始
接触时尚行业，是从二零一七年的夏天开始。一整个夏天，接触过不同种类的人群，例如摄影师；模特；设计师；买手，诸如此类，她们总是身着光鲜亮丽的服饰，出入高级场合，在室外从不摘下黑色的墨镜，看不到她们的眼，似乎是一种神秘的器官，又或许他们亦害怕世俗人类能够窥见他们瞳孔里深邃的麻木与无助。
在ALEX公司里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和我一样，初次接触时尚的女子，脸上拙劣的彩妆，穿着廉价快消费品牌的印花长裙，束起头发，面孔稚嫩，犹如一块粗糙的瑕疵玉石，藏在人群中，被淹没吞噬，没有姓名，通常只管叫她，那个谁，很多初入这个行业的人类均是如此，而我也和她属于同一种类。
在创意部的员工栏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中英文书写的黑体字，岑俪娅LiyaCen，似乎每个混迹在时尚行业内的人类，总会为了接壤国际化而营取一个英文名字，彰显高端，又能在交际场上介绍自己时，别去自己中文名的土气。
在ALEX的创意部里担任InternshipAdministrativeAssistant期间，曾在人事文件里看到过Liya曾经投递的简历，介绍栏上粘贴着她纯稚的照片，没有杂质的一张脸，眼神里充满青涩与懵懂，和大多数在社会上初来乍到的男女一样，对未来憧憬无限的美好。很漂亮的学历，毕业于上海大学金融系，一个学习过国际金融与贸易专业的女孩子，一九九五年出生在南宁，我想如果她没有进入ALEX，应该会在某个外资企业担任管理金融业务的职员，和那些在金融核心写字楼中上班的女人一样，成为白领阶级，工作上拥有强悍作风的“女强人”。但对于她为何进入ALEX来实习，我不明白，这份工作的内容与性质完全与她的专业不相符合。
Liya负责协助总监完成创意部的财务工作，而我则协助总监处理一些行政上的事务。例如人事调整的协商，各种材料文件的撰写与递交，一些令人疲惫的繁琐。但相对于每年的三月；七月；九月；十二月，是最悠闲的时刻，因为在那个时候，公司需要出品一些新的服装系列，在忙到焦头烂额之余，行政的工作就会暂时搁置。
Liya第一次和我搭话，是在公司发布夏季新品的前一天里，大家都在准备翌日发布会的开始工作，在后台看着赤裸着身躯的模特，毫不避讳的场景，一丝不挂的展露着她们年轻的躯干。她站在我身边，夸赞女模的身材姣好，她说，她们真的很瘦，小腿修长，像两根细细的筷子一样。
我笑她，你的腿也很长，但是很粗壮。
每天早晨，Liya会很早就来到工位上，财务报表或许永远都做不完。她必须提前达到公司，花五分钟时间解决早餐问题，在ALEX里，只有真正接触时尚的人类才可以在十点钟端着一杯Starbucks的咖啡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走进办公区域内，她们通常会穿着可以通勤的衣服，例如CELINE的衬衫，ARMANI的铅笔长裙，还有FERRAGAMO经典款的高跟鞋子，手上拎着的，大多数是CHANEL的荔枝纹包履，公司人手一只，容量不大的包履，小巧的结构，却是一种象征着身份的配饰，除了可以彰显她们月均收入颇高以外，没有任何实用性可言，里面放着的，大多数是一些昂贵的化妆品，粉饼与口红，还有一面小镜子，当然还有一串钥匙。
每天会去公关宣传部递交创意内容的灵感图集，在那里可以见到一些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在镁光灯下营造气氛，教模特摆pose，然后在她们最美的一瞬间里摁下快门，一整套宣传样片就这样出来了。但我在场的时候，负责对接的职员从没有摆出过一张好的脸色，不过是部门与部门之间的矛盾，竟然成为员工莫名其妙同化到个人身上的一种敌对，让我无助，却又没有任何不悦可言，毕竟这一份工作的薪水足够让我满足暂时的物欲，虽有不快，但仍旧忍耐。
公司新任的ChiefAffairsOfficer在九月份入职，人事任命通知粘贴在了公司的宣传栏上，网络告知书也以PDF的形式下发到各个员工的WeChat里。新来的CAO名叫MaraChen，是曾在欧洲某个老牌时装屋担任过StrategicDirector一职的女人，在网络上搜索有关她的资料，短短的文字里零星的介绍了她的学历与工作经历，毕业于英国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毕业后回国，曾在VogueChina时装部担任FashionAssistant，而后又前往意大利米兰时装学院学习，获得时尚管理学科的硕士学位后，进入了欧洲某个老牌时装屋工作。
曾在公司欢迎晚宴中有幸目睹过她的出现。那天她穿着YvesSaintLaurent的红色Vintage天鹅绒长礼裙款款现身，披散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站在舞台上致辞。在热烈的掌声中，Liya坐在角落里投去羡慕的目光。她说，她一定很享受那么多人对她的追捧吧。
我对她说，那也未可知，但没有人能抵挡追捧的诱惑。
那年十月，MaraChen在上任后的第一个月里，便开展了“培育与开发新人才”的人事计划。新官上任三把火，让大家都得知了她在职场里作为一个狠角色的厉害。例如她会将一些拥有人脉关系的闲职分配到繁忙的部门里去，会将一些没有创新能力的员工统一调送到不需要创意灵感加持的部门里去，一些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会被发派到其他城市的分公司里跑起了业务的开发，一时间里，很多新人扶摇直上，逐渐在重要的岗位上任职，除管理职务外，许多协助管理的职务已然是一片新面孔，但这些好处，当然与Liya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不懂时尚，准确的说，我们的时尚理念仅存在于一个模糊的界限里，只会对着当下的流行进行模仿，没有先行的思想，不了解流行趋势与风尚的变化，最致命的，是我们所学的专业并非与时尚有关，因此被沉溺在后勤岗位上，负责公司的基础运营罢了。
Liya有时候会崩溃，长期以来的忙碌，让她逐渐失去初出社会时，那种元气满满的状态。她每天面对的冗杂的数字，无数次的敲动计算器，核对价格，申报花销。有时候她站起来，看到周遭年轻的灵魂，穿着昂贵的服饰，精致的装扮，特别是她们脸上流露的不屑让她无奈，她问我，为什么是同样年纪的女人，她们可以那么的轻松，每天在办公室里感受闲暇，领着上万块钱的薪水，下了班之后去商场购物消费，买一个几万块钱的包包，而我却要熬夜加班，领着不到五千块钱的薪水，做着一份累死累活的工作，这不公平。
我说，Liya，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任何的公平与不公平，有些人一接触社会，就注定是高高在上的，她们每天可以在人群中高谈阔论一些超前的时尚资讯，穿着最新款的衣服，那是因为她们本身就理解时尚，而她们永远都是时尚的创造者，我们附着在她们的身边，只能衬托她们的光亮。
她不说话了，似乎更加的困顿。她有想过离职，但很快打消这一种念头，大学毕业的时候，她曾想过进入一家金融公司工作，但因为男盛女衰的社会里，她一个女人的身份，难以在一家普遍是男性的企业里立足下来，因此她想要一份活在“女人堆”里的工作，至少这样她可以得到同等的对待，所以她来了ALEX。
然而ALEX也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拥有憧憬的地方。它更多的是一个华丽的外表，虽实力雄厚，但内里乌烟瘴气，那些专业学习过时尚的人类聚集在这里，大展拳脚，却并没有对非时尚专业的职员一视同仁，甚至她们把我们当成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不记得我们的姓名，也不会去了解我们的特长。
Liya终于认清现实。那几天她总是出神，偶然间在工位上瞥到她的电脑屏幕，停留在一个时尚网站的首页上，鼠标缓缓滑动，画面中最新的时尚资讯映入眼帘，她会看得着迷，时常会被总监发现，然后大骂一顿。
某天下班，在等待电梯的时候，她告诉我，我要做出改变了。我不去看她，得知她语气中透露的坚定，我说，你应该改变，没有工作会去为你而改变，所以你只能把你自己改变。
十一月的时候，Liya真的改变了很多的东西。首先是开始懂得了日常的通勤穿搭，开始穿ZARA的白色廓形西装外套和MAXMARA的黑色包臀连衣裙，踩着URBANRFVIVO的黑色高跟鞋出现在办公区域内，头发烫起了波浪状，披洒在肩膀上，脸上是淡淡的妆容，身上散发出CHANEL绿色邂逅香水的花香调气息。
她在下了班之后，花了很多时间去网络上看最火热的时尚资讯，买一些新版的时尚杂志，在那里面自学穿搭，学习各种穿衣技巧，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品味。虽购买的服饰颇廉价，但在造型方面，视觉上仍旧存在瑕疵，却也没有挑剔可言。我对她进行夸赞，认为她终于迈出了改变的第一个步伐，总监在工作忙碌的情况下也会偶尔对她夸奖，某次会议上，我第一次听到总监叫出了她的名字，LiyaChen，而不是那个谁。我知道她已然和从前不同，在这里，如果有人能记住你的姓名，那么就说明，你将会和她们一样，属于同一群体的人类。
Liya的造型每天都在变化，阴雨寒天，她会穿HM的灰色高领毛衣，高高的领子耸立在脖颈上，在外戴一条银色的绳索形状项链作为点缀，下身一条SANDRO的白色长西裤，拖沓的裤脚盖住一双ZARA的黑色系带皮鞋，披一件RANDOMPIECE的黑色长款大衣，拎着FURLA的棕色迷你提包，出现在工位上，扎起头发成马尾辫子，扮演职场女性的角色。天气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她会穿INSISFEMME的白色褶纹法式直筒长裙配一件KATESPADE的海军蓝色双排扣西装外套，踩着一双MAJE的黑色长靴，挎着MICHAELKORS的黑色斜包走进公司里，戴一顶羊绒的蓓蕾帽子，成为前台小姐眼中的一个焦点。
一个月前，Liya仍旧是穿着陈旧的粗布衬衫，黑色修身西裤的女孩子，脚上踩一双不太成熟的板鞋，不懂得化妆，没有时尚成分的衣品，战战兢兢的坐在电脑前与成千上万个数字厮杀。但一个月后，她终究造就了自己，用每月的薪水去买一些她力所能及的时尚单品来装扮自己。
这个行业里，一直都是容颜；品味；人脉作为先行的人群，就像是看舞台剧一样，如果拥有美艳的容貌，就获得了第一张入场的门票，如果在拥有姣好容貌的同时拥有极高的品味，那么会继续得到一本进入到后台与明星会面的通行证，如果前二者都一应俱全，那么拥有人脉以后，大概就可以拥有和明星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局面。
总监开始对Liya上心，是从她变化的那时候开始。她冗杂的工作逐渐被另一个同事分担，她偶尔会学习那些职场花瓶，伪装柔弱，模仿着她们声音的嗲里嗲气，在总监面前撒娇，犯错事情的时候，也吐出舌头，假装委屈的样子，让人不忍心再斥责。她这样的做法，在ALEX里已是常见之事，特别在部门总监是男性的情况下，这套装痴装疯的做法很是受用，激起了男人的怜悯心与保护欲。
很长一点时间，我和Liya未曾亲密，她会在下班以后，和公司同事一起去百货购物，或者一起去吃饭，她逐渐融入到了那个圈子里，再看看我，每天仍旧负责行政工作，面对总监的发问时，无奈的情绪，只是我不想为这样杂乱的环境做出改变，要知道一个男人在“女人堆”里生存也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我不会取悦，亦不会讨好，在公司里的形象，满脸青涩的胡渣，邋遢的造型，每天会穿着纯色的廉价T恤和单宁长裤出现在工位上，偶尔披一件单薄的尼龙风衣来祛除寒冷。下了班以后也无处可去，只能回家，休息日会选择去商务区的某间酒吧买醉。
某次我和她在等待电梯时，我能嗅到她身上散发的浓烈的脂粉香味，和公司里那些精致的花瓶一样，实属同种气息。我们站在电梯口前，彼此沉默，异常尴尬。在长时间没有交谈与接触的状态后，就像是曾经熟悉过的陌生人一样，想和她攀谈，却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讲点什么，言语就卡在喉咙里，烂掉了。
十二月份的时候，得到总监的举荐，Liya调离了创意部门，从21层搬到了22层，更上一层楼了，。职位也从创意部的FinancialAssistant晋升为公关宣传部的PublicRelationAssistant。22层是公司重要部门的所在之地，例如总经理办公室与高层事务办公室均在那里，到那里任职，无非是距离权力核心更近了一步。
我记得她离开21层的那天，穿着CELIEN蓝色条纹的斜裁式衬衫，宽垮的袖子被她折到了手肘上，黑色的ARMANI长裙在行走的时候，流苏会触碰到地面，踩着如锥子一样的高跟鞋，不知品牌，和身边工作的那些女人一样，穿着的各种品牌开始成为一种特定的象征，她路过我身边，微笑的看了我一眼，便扬长而去了。
她走了之后，21层开始出现一种流言，话题不过是她和创意部总监的情事，版本众多，但能让人信服的，无非是她私下和总监交往甚密，有人怀疑是权色交易，所以她能够顺利晋升，少不了总监的功劳。又有人说，她在很久之前就有意无意的勾引总监，答应成为总监的情妇，因此能够得到总监举荐，高升到22层。这些传闻，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但真实的情况，无人知晓。
某次在上班时和MaraChen乘坐同一台电梯，电梯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一如既往的一身“女强人”风范，SaintLaurentbyAnthonyVaccarello黑色的西服套装，内搭PRADA白色的丝质吊带上衣，踩一双VERSACE的蛇纹尖头高跟鞋，鼻梁上顶着GUCCI的亚光棕色太阳墨镜，短短的头发别在耳后，不佩戴任何首饰，不拎背各种包履，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站在我的身前。我伸出手去摁下了21层的按钮之后，她开口说话了。她问我，你是ALEX的职员？
我说，是的。
21层的，在哪一个部门做事？她又问我。
在创意部做行政。我说。
哦。她沉默了一会，又对我发问，那创意部的岑俪娅你认识吧？
嗯，我之前的同事。我说。
她在创意部的时候表现怎么样？她问。
很好啊，很不错，工作一直都很努力。我说。
她最先是担任创意部FA的职位是吗？她问。
是的，最先是财务助理。我说。
那你对她晋升为公宣部的PRA有什么看法吗？她问。
没有任何看法，我觉得挺好的。我说。
最近公司内部有一些关于她和你们部门总监的传闻你应该知道吧？她回过头来，摘下墨镜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露的强悍是想从我这里打听到一些流言的真实性，但关于那件事的真实性，我也是未知的。
我对她说，我知道一点，但是毕竟是传闻，没有真实性可言。
传闻有时候是不会空穴来风的。她说。
这我就不太了解了。我说。
电梯门开了，21层到了。我对她点头礼貌示意，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在我临走前问了我的名字，她说，你说话这么滴水不漏，只做行政工作简直是屈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说，我叫SinWong。她对我微笑，嘴角上扬，露出两条狭长的法令纹，电梯门就缓缓的关闭了。
Liya去了22层以后，我们就未曾有过交集，似乎连见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自然也不会在WeChat上有过聊天。但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十二月末下班的时候，在公司的楼下，我看到她走上了一辆银色的Benz轿车里，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摇上了车窗。我已然明白，公司里的传闻真如MaraChen所言那样，并非空穴来风的。
然而每天的工作仍旧重复，偶尔到22层公关宣传部对接创意灵感的内容图集，在那里会看到晋升以后的Liya，不再穿快消费的品牌服饰了，看到她拎着新买的GUCCI老花纹竹节包在其他同事的面前炫耀，我知道她已经获得了她需要的东西，一种彻底合群的潜质。每天会外出进行公关工作，去面见各种百货商场的负责人，接触一些模特；摄影师，经常陪同PublicRelationManager参加公司的合作应酬场合，这些工作让她看起来不再拥有从前那种青涩的幼稚，她的面孔上是厚重的粉底，遮盖住了她粗糙的皮肤，妖媚的眼线在眼角上划过，粘贴的假睫毛向上翘着，涂着鲜艳的口红，开始讨论各种时尚的话题。
那年一月，公司出现了一场规模较小的人事变动，创意部的总监临时更换，原总监被派任到另一个城市的下属分公司担任DesignDirector。接任他职位的，是最近通过招聘面试的一个年轻男人。MaraChen曾经的大学师弟，名叫KleinLin林凯恩，毕业于意大利米兰时装学院服装设计与制作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曾在MIUMIU有过丰富的实习经验，毕业后回国，在MaraChen的干预下，进入ALEX担任CreativeDirector。
KleinLin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在部门发表任职讲话的时候，总是吞吐的停顿。他喜欢穿着YOHJIYAMAMOTO的服饰，就好像落魄的街头艺术家那样，留着络腮胡和打卷的长发，常戴着一定黑色的爵士帽，眼神里好像蒙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雾霾，看不清瞳孔的颜色，拥有纤瘦的身材，皮肤阴白，更多时候，除了在工作中会与人交谈以外，喜欢沉默，好像性格孤僻，不大和人交集，跟在他身边最多的，只有MaraChen一人。
一个总喜欢独来独往的男人，不接近任何人，在这个行业里，应属异类。我想如果他不是通过Mara的这层人脉关系在圈子里立足，应该是会被淘汰掉的，早期网络上关于他的传闻，他在进入MIUMIU实习时，Mara已经在欧洲的某个老牌时装屋管理战略事务了，他能够顺利进入MIUMIU，也是得到了MaraChen的提携，然而这种关系只会让人觉得复杂。
第一次和他交谈，是在准备春夏季度的新品筹备会议后，他把我单独留了下来，但并没有和我讲话，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他自顾自的整理电脑中的会议纪要，我低着头玩弄指甲的时候，无意中瞥到他裤脚上稀疏的线头，散落在他的脚踝上。YOHJIYAMAMOTO的风格，总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沉浸在黑色美学里，受到日本战后社会的影响，当时很多民众流离失所，成为乞讨者，在街头上穿着破烂的服饰，落魄的姿态竟能显现出一种苍凉的美感，因此，YOHJIYAMAMOTO的风格并不是每个人都可驾驭。KleinLin简直是秀场里走出来的模特，拥有阴郁的面孔，落魄而又美好的质感。
你...你是处理行政工作的？他抬起头看我。
是的，协助处理部门的所有行政事务。我说。
哦，协助，呵呵。他笑了。Mara告诉我，你很会说话，从不留下任何的漏洞。他说。
谨慎一点还是好的，毕竟在工作里，一句话可以得罪所有人，所以最好的方式，应该要闭紧嘴巴做事。我说。
除了行政以外，你没有想过会去其他岗位吗？他问我。
行政比较适合我，别的岗位，都需要花费很多心机。我说。
之前也接触过时尚行业吗？他问。
ALEX是第一份，我说。
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如果打算要在ALEX长期发展，懂时尚还是蛮好的，毕竟我们是一个做时尚产业的企业。他说。
我是一个不懂时尚的男人，每天环绕在他身边的衣物，大抵是廉价的布料罢了，比如夏天在商场里买的一件几十块的棉布T恤，或者冬季打折清仓的夹克。有时候他我也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常年与时尚混迹的男人，可以穿着昂贵的服饰在人群中成为显眼的标志，他曾经翻阅过几本时装杂志，《Vogue》与《时尚芭莎》，但当他拙劣的模仿着内页里模特的穿搭时他才知道，有时候时尚也是需要一种天赋，我本没有那样的气质可言，更不必说是能把那些穿搭模仿得来了。
我记得曾经在某个商场外，当他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孔的时候，是在二零一八年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记得他的面孔，颧骨微微凸起，使得整张脸棱角分明，在青天白日下凹陷就去的双颊有了阴影，鼻翼旁有一颗小巧的黑色肉痣，眉毛浓密，睫毛犹如两把刷子一样长得向上卷，眼睛里的瞳孔似乎是阴郁的，蒙上了一层霾，不太清澈的样子。
他留着一头卷毛的长发，穿着BURBERRY宽阔的黑色绸质古巴领衬衫和BALENCIAGA松垮的蓝色条纹西服外套，敞开的衬衫领子下是一条粗犷的银饰项链，拖沓的黑色长裤掩盖了古铜色的孟克僧侣靴，鼻梁上顶着一副蛤蟆墨镜，手上就拿着一个BOTTEGAVENETA黑色皮革编织的手提包履。
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神态麻木而又冷漠，瞬间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污浊而又甜蜜，可以把人吞噬在那种强烈的气息里。
这样的男人在市中心的商场外并不少见，他们通常打扮得相当时髦，也许是在商务区里从事时尚工作的杂志作者抑或模特而已，但他却觉得刚才那个从自己眼皮底下走去的男人身上沉淀了一种老式嬉皮士的风格与气质。
晚上我和几个同事去万象城吃饭的时候，听到其中几个女子在谈论橱窗外LED屏幕上映现的某个品牌的宣传广告时，我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屏幕里的那个男人正穿着印花的短袖衬衫在镁光灯下摆弄姿势，然后神态则是一如既往的麻木与阴郁，似乎是在抱怨生活或者是自己内心承载了许多苦楚一样，一张活脱脱的死人脸。
我问同事，那个屏幕上的男人是谁？其中一个女同事一脸不屑的告诉他，你居然不知道他？他是今年比较火热的一个男模，叫GaLee，中文名好像是叫李茄。我苦笑，这些东西全都在我的视野盲区里，更别谈这个火热的男模叫什么名字，好像我问的问题在别人眼里犹如一个笑话一样，我自己有时候也以“土包子”自居。
半夜回到家里时，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翻看手机的热讯时看到了一篇时尚杂志的报导，配着一个简短的视频。视频里是那个名叫GaLee的男模近期走的某场秀，另外还有一些他之前的秀场剪辑。文字里把他捧成了“国内新锐超模”，我笑了笑，对着空气吐槽他的面孔，我说，瘦得跟猴子似的，还一副死人脸。
Klein总会在很多时候让我协助他完成一些创意设计的工作，有时候他会在设计室里教我制衣的流程，看着他绘制的手稿，针对缝线处做出针订，让实体服饰贴合手绘的稿子。工作的时候，他是不说话的，死寂里他的呼吸声像浪潮一样，沉沉的。
你学会这些基本的操作以后，可以尝试着给自己做一件像样的衣服。他说。
我很随意，衣服不需要多好看，实穿就好。我说。
人总要靠衣装的，你现在穿得寒酸气十足。他上下打量了我的全身。他又说，你下了班以后，在工位上等我。
Liya最近又升职了，在短短半年内连升三级，从曾经创意部的FinancialAssistant到公关宣传部的PublicRelationAssistant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然而在公关宣传部待了仅仅三个月后，又有人事调任发布，新的报告里将她提升为商业部的CommercialDirector，负责全面主管公司合作与商业竞争项目。
那一天我到22层与公关宣传部对接新品形象工作时，看到她已经搬进了独立的办公室里，而办公室的门牌上更换了她的姓名，在办公区域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携带了一名助理，造型也和MaraChen一样，同属于“女强人”的风格，把披散的头发扎得严实，穿SaintLaurentbyAnthonyVaccarello的黑色窄身西服套装，嘴唇上抹着鲜艳色号的口红，戴CELINE银色的耳饰，从我眼前经过。
我看她昂首挺胸的气质，总觉得她和MaraChen相比，欠缺火候，丝毫没有职场上独立女性的那种成熟与气场，依旧丢弃不掉她身上背负的花瓶气息，总是媚俗的姿态，也许是她一开始的拙劣，导致所有人对她的看法都只是一个靠着美色谋求上位的女人，这是一种偏见，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是这样的，那些传闻在她的日常里逐渐显现端倪。
例如有同事曾经看到她和公司的OT投资人关系密切，相传是在一场接待晚宴中，她耍得一些伎俩让对方围着她团团转。又有流言透露，她在到22层工作以后，时常会以工作的名义到BOSS办公室里献媚，所以得幸经常陪同BOSS一起去参加各种社交的场合。
这些对我而言，没有所谓，纵然她担任任何重要职位，我都仍旧只能混足在创意部，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没有任何的优越感可言。
下了班以后按照Klein的指示，留在工位上等他，原以为他有工作事务要与我单独交谈，但想到他总是那样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务，他一定会在上班的时间里交代我去完成。直到他拿着一袋衣服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我的猜错果然是正确的。
我这里有一些衣服，我都不大穿了，你拿去吧。他说。
我不太喜欢穿一些旧衣服。我说。
这些都是新的，我基本上买来之后没有穿过，吊牌也没拆。他说。
我从袋子里随手翻出一件水蓝色的条纹衬衣，吊牌系挂在领标上，是LEMAIREMEN今年的春夏新款，上架时间不到一个月。我问他，你确定这些衣服你不穿了吗？
怎么了？他问。
这件衬衫是新品，售价大概在三千块钱左右，那么好的衣服，为什么不穿了？我说。
不太适合我的风格，而且我在日常只穿YOHJI，如果是其他牌子的衣服，我下班了也不会穿的，只是在商场闲逛的时候，看到好看的，一时兴起买下来，穿不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说。
我接过他的袋子，里面的衣服都是崭新的模样，均未摘吊牌。我说，那就谢谢你了。
晚点我会把搭配的内容在WeChat上给你发送，你明天上班的时候，按照我的搭配方式穿起来就好了，袋子里还有一些配饰，在最底层，回去了你注意翻看。他说。
LEMAIREMEN水蓝色的条纹衬衣与黑色的棉纺质长裤搭配，富有垂感的裤子让整体的质感变得随意，但又有高级感的意味，这就是时尚里定义的“性冷淡风”，极简主义衍生的一种风格，源自于法国慵懒随和的Chic风尚。鞋子是最平价不过的CONVERSEOneStar系列白色板鞋，我一直以来穿的鞋子均出自于CONVERSE。
上班的时候，按照Klein的要求，把衬衫的顶扣解开，脖子上戴一张折叠的VISVIM灰色扎染丝巾。挎着平价的帆布包，有点日系潮流的风格，有稍许少年气息，但脸上的胡渣仍旧浓密，怎么看都表露邋遢。走进办公区域的时候，得到前台小姐的一句“你今天不一样”的夸赞。
往后几天，总是按照Klein的搭配方式去穿衣，有时候同一件衣服配上不同的裤子，又是新的风格，例如周三可以穿UNIQLO的纯灰色长袖衫作为打底，外套一件HEDMAYNER白色线网针织长袖作为外衬，将衣脚塞进LEE的水洗单宁长裤里，戴一条GUESS棕色的皮带，踩一双白色的帆布鞋，那样的质感是俏皮的，线网针织的衬托中，灰色的打底衫若隐若现，一种及其巧妙的心思。周五又是纯灰色长袖衫，配一条水墨黑色的西裤，换上一双卡其色的切尔西靴子，没有显眼的色调，可以营造一种工作中男性的严肃感。
Klein看到我的改变以后，告诉我，你要知道，时尚搭配只是一个公式，就像数学题一样，你完全可以套公式的把自己的造型营造得良好，极具质感。
但是需要质感，也需要花钱。我说。
时尚是没有价格的，靠品味，有时候不是高端大牌子就可以让一个人的质感变得高级，平价品牌也可以很时髦，又不缺乏趣味性。他说。
你是说，我可以把一件五十块钱的T恤变成一件时尚单品？我问他。
没错，只要你有时尚嗅觉，总是可以的。他说。
也许时尚的真谛就像Klein所说的那样，除了天赋以外，需要倚靠灵敏的时尚嗅觉，一种创新的意识。那次和他交谈以后，我逐渐的脱离了他给我的搭配公式，我想我一定需要自己的风格，好让自己不是依附在某种风格里的附属品。
ZARA与MUJI作为快消费品牌的代表，有时候新季单品总是迎合当下的流行风尚，如果想花少钱购买一些可以时髦的服饰，这两个牌子的衣服可以作为新手的实验品，虽质量堪忧，但也可一试。
纯白的T恤和黑色的长裤永远是最佳的搭配方式，不需要害怕出错，因为白色加黑色一直以来都是时尚圈子里一种基础的公式，但如果想要把一整套Look穿得别出心裁，那就需要一些配饰来加持，例如银色耳饰；金色胸针；花色丝巾；棕色皮带。开始逐渐领悟时尚的意义，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自己的风格。
在Klein的启蒙下，对品牌的调性有了一种新的认知。例如ALEX的设计风格在Klein的带领下从原本单调的街头风尚变成了某种主流时尚的定义。融合了品牌特有的街头DNA，将大面积的印花图案运用到昂贵的针织面料与纯棉质面料中，采用单宁面料糅合西裤的创意，把精美的刺绣附着在水洗蓝色的面料上，加印中省纹线，使裤装拥有立体与下坠的质感。
Klein还在原本的服装单品中增加一些配饰，例如用人造皮革打造成一个“长方形”的包履，或是一些掐丝的银饰，星型耳坠；A字戒指等。他来到ALEX执掌的第一季度，就让公司原本平淡的效益翻倍增长，连BOSS在季度会议上都带头对他的Idea进行一系列的夸赞，Mara对他到来的改造大手笔表示十分满意。
Sin。他叫我的名字。他说，你应该把时尚当成是一门兴趣爱好来看，它不是神圣的，也不是代指高端，任何人都可以指点时尚，每个人身上流露出的；衍生出的时尚风格是不一致的，那是他们对于时尚的一种理解，就像你对时尚的理解一样。
我开始喜欢时尚的某些风格，摇滚或是极简主义，又或者崇拜解构与斜裁。周末在Klein的引导下，去买了很多时尚电影与书籍回家闭关修炼，PhoebePhilo与HediSlimane、MaisonMargiela成为了我追捧的偶像，在佩服AlexanderMcQueen天马行空的想象的同时，又在感叹JohnGalliano的创造力。
那时候，开始明确自己的穿衣风格与对时尚的理念。CELINE与SAINTLAURENT成为了挚爱的品牌，其中受到Klein的影响，对YOHJIYAMAMOTO也甚是喜爱。极简主义与摇滚主义成为了我自己的DNA。衣品得到提升之后，出现在公司里的形象一直以来都是“性冷淡”的Icon。例如烈日炎炎里，宽垮的淡灰底蓝色条纹衬衫配阔腿的白色棉麻长裤，踩一双黑色的帆布鞋子，用一条银饰项链作为点缀，挎一个黑色的帆布包履，这种Look简洁明了，在浮华的群体里起到了眼前一亮的作用。
五月份在Klein的力荐下，我被MaraChen正式任命为Klein的DesignAssistant，负责协助他操刀下一季度的上市服饰。在工作上，Klein给我的启发繁多，亦师亦友的伙伴，总能教会我很多制衣的工艺与专业的塑造理念，很多Idea也会受到他影响。
在ALEX升职，无疑是可以接触到权力核心的，担任DesignAssistant以后，可以近距离的接触到22层的高层，例如像MaraChen与BOSS这样的人物。
在22层交接工作的时候，时常会和Liya打交道，那是她升职以后我们第一次谈话。除工作以外，仍旧有闲聊日常的生活。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成为DA，我想着，如果你再怎样努力，顶多在ALEX里成为分管行政的中层，已经是巅峰。
我之前也没有想过你会成为CommercialDirector，谁能想过，半年前我们仍在创意部负责一些后勤的琐碎。我说。
ALEX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没有人可以拒绝高光的照耀，也没有人可以拒绝万众瞩目的鼓掌。她说。
所以你爬了上来，就像我们第一次看见MaraChen就职的时候一样，你羡慕那些鼓掌，你也想享受被追捧的感觉。我说。
你也一样，你现在也在享受这种感觉。她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努力爬了上来，但是你，始终都有人在背后推一把。我说。
大家都一样，你靠你的努力得到了Mara和Klein的赏识，我靠年轻与美貌得到BOSS的的赏识，要知道我能走到今天，也不是全靠卖弄姿色与风骚的，如果没有脑子，我想我早成为了ALEX的牺牲品。她说。
Mara的赏识？我疑惑的发问。
你不知道吗？你的晋升和Mara有关，Klein是Mara的人，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Mara想要培养一批新人在公司里成为她的人脉关系，这样才方便她更好的立足，也更好的掌控ALEX的局势。她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一件事。我说。
那当然，ALEX还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你看到的表面，光鲜亮丽，但是暗地里的东西，你需要站在很高的地方上眺望，才能看得一清二楚。她说。
我还是成为了这个行业里的一枚棋子。我早应该想到，Mara曾经在电梯里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说话这么滴水不漏，只做行政工作简直是屈才了”。她记得了我的名字，所以把我提升成为了Klein的DesignAssistant，成为了Liya口中的“她的人”。
那年六月，新一季度的服饰设计准备前期的筹划。Klein休了一个月的假期，打算外出汲取创作的灵感与经验，临走前特意让我留守创意部，担任临时的CreativeDirector，暂时掌管创意与设计的事务。第一次与Mara正面谈话，是在中层季度会议结束以后，她把我留了下来。
好久不见。她对我说。
好久不见，Mara。我说。
感觉怎么样，接替了整个创意部之后，应该是很舒服的感觉，做了整个部门的一把手。她说。
还好，很多工作都还不明白，需要花很多事情去了解。我说。
之前在电梯里，我和你说过的，你在创意部只做行政工作就是一种浪费，所以你现在上来了。她说。
我倍感荣幸，也很感谢Mara的赏识，只害怕我不胜其职。我说。
你看看，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说话的技巧还是这样，你明知道是我故意提升的，却还是要说着恭维的话来捧住我，要知道DesignAssistant这个位置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抢着做，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吗？她问。
不知道。我说。
你是年轻人，在公司里也没什么起色，如果我在后面推你一把，有可能会让你和我一样，成为整个公司执行者的一员，但是前提条件是，你必须无条件的支持我做任何一项决策，那样，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他们给不了你的东西，在我这里，都可以给你。她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说。
嗯，很聪明，小伙子，努努力，说不定下一任的CreativeDirector是你哦。她说。
我从未想过成为ALEX的CreativeDirector，我能担任DesignAssistant，也许对我而言，就是一种天大的荣幸。撇去某些利益杂质不谈，担任DesignAssistant是一个挑战，能让我更加充分的了解服饰设计的技能，如果是Mara在背后干预的情况下让我任职，只会让我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成为了“办公室政治”的某个附属品而已。
还是原来的那句话，如果在这个圈子里有人记住了你的姓名，那就意味着你将和她们一样，成为一丘之貉，属于成为她们那一个群体的人类。
时尚其实源自于生活，时尚历史就好像是一段社会的历程，流行与火爆终究是当下热议的一个话题，但任何风格在大势所趋的背景下成为了流行，那就证明它已经逐渐过时，如果它在某个时间点上成为了一众火爆的追捧，那将是它的巅峰时刻，再次谈起这种风格的时候，只能出现在某本杂志里，成为经典的时尚案例。
但反观时尚，却是一个轮回，无数的经典被重塑，结合创新，成为新的时尚风潮。创造时尚的人类，只是社会的一个搬运工，她们在人群的罅隙里窥见了时尚的细节，时尚本就不时尚，真正的时尚是一直在变化的，时尚也不属于任何的群体，时尚是全世界的人类可谈的话题，不沉淀于上流，所以有时候，时尚并没有太过于神圣，就好像是日常的某种琐碎一样。
进入ALEX，我开始接触时尚，但我未曾想过，时尚与我的距离可以那么近，但又可以那么远。一开始我只想在ALEX谋求一份工作，好让我解决生计问题，就和Liya一样。但后来，我却在Klein与Mara的干预下对时尚充满浓重的兴趣爱好，这一切只是一个缘分。
或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无限期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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